山腹·黄鹂巢

月光，并非温柔地洒落，而是像一柄冰冷的银剑，自穹顶巨大的天然孔洞垂直刺下，精准地劈在洞窟中央那方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石桌上。石桌表面光滑如镜，反射着清冷的月华，在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中，硬生生凿出一片惨白的光域。这光域之外，是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，山腹仿佛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，石桌便是它口中衔着的祭坛。

石桌之大，足以容纳百人横陈。然而此刻，桌沿仅稀疏摆放着十几张粗犷的石椅。月光吝啬地只照亮了桌面中心，椅背和椅上的人影，皆沉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，只余下模糊的轮廓，如同黑暗中凝固的鬼魅。在连光都照不到的地方，人影攒动，不知还有多少人隐没在黑暗中。

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，只有石壁深处渗出的阴冷水汽，以及岩石特有的、混合着苔藓藓与尘埃的土腥味。

偶尔，一滴冷凝水珠从极高处坠落，砸在石桌边缘，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脆响，在死寂中荡开，旋即被黑暗吞没。

七张主位石椅，如同北斗七星般环绕石桌核心区域。此刻，椅上皆有人影。

“金曜破雾·弈局掌天”。金曜堂之位，一个面肥硕的中年人，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，手里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胆。玉胆在他掌心无声地转动、碰撞，偶尔发出极其细微的“叮”声。月肥胖身躯陷在石椅中，玉胆碰撞声如算珠。他是金曜堂堂主，代号“弈天”。

“赤喙焚霄·裂甲摧城”。赤喙堂之位，一个魁梧如铁塔的身影深陷在阴影中，仅能看见他搁在石桌上的手——骨节粗大，布满陈年疤痕，此刻正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，指节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，像猛兽在磨砺爪牙。他是赤喙喙堂堂主，代号“焚城”。

“杏林回春·牵机断魂”。杏林堂之位，一只白玉般异常稳定的手，正摩挲着一枚泛着幽绿光泽的玉蝉。玉蝉在她指尖灵活翻转，偶尔折射出一丝冰冷的光。代号“春熙”。

“玄羽蔽日·堪舆枢转”。玄羽堂之位，坐着一个身形模糊的人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，只有当他微微调整坐姿时，才能隐约看到一件宽大的、绣着繁复星图暗纹的袍子轮廓。他是玄羽堂堂主，代号“星枢”。

“青羽传讯·织罗万象”。青羽堂之位，林青端坐。她已换回一身素净的青灰布袍，，但眉宇间那份沉静更深了。月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脊背轮廓，却照不清她低垂的眼睑下藏着什么。她膝上指尖微蜷，眼底冰封。

“墨痕无迹·爪叩幽冥”。墨爪堂之位，一个黑色的身影几乎蜷缩在宽大的石椅里，周身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，蜷缩如蛰伏毒蝎。他是墨爪堂堂主，代号“幽影”。

“云翼垂天·扶摇万里”。云翼堂之位，一个身形挺拔、穿着利落劲装的男子，正用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匕。他动作专注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他是云翼堂堂主，代号“扶摇”。

其余几张石椅上，坐着各堂下设分舵的首领，皆是沉默的剪影，如同石桌边缘延伸出的嶙嶙峋峋怪石。

死寂。

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在每个人心头滚动。

终于，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，来自“赤喙堂主”的方向：“归林驿，血染三尺，沉尸遍地，刑部侍郎死了，脑袋都被切下来了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，在空旷的山腹中激起冰冷的回音，“探子说手法……很干净，也很嚣张。”

他顿了顿，粗壮的手指在石桌上重重一叩，发出沉闷的“咚”声：“谁干的？青羽堂主，你的人当时就在现场吧？给个交代！”

所有人的目光，或明或暗，都聚焦到林青身上。月光下，她放在膝上的手纹丝未动，只是微微抬起眼睑，目光平静地扫过赤喙堂主的方向：“给你交代？有些人管的还挺宽，前几日还派人跑到我驳岸的画舫上来了，赤喙堂好大的官威呀。”声音清冷，毫无波澜。

赤喙堂主另一只手也砸到了石桌上，向前探着身子，“你青羽堂行事，几时变得如此张扬跋扈？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，这泼天的干系，你担得起吗？！”

林青端坐不动，月光只照亮她膝前一片青灰袍角。她抬起眼，目光平静如古井，声音却冷得像淬过寒冰的针：

“焚城堂主言重了。形势所迫，不得已而为之。当时店里鱼龙混杂，相信在座各位派出的探子也不少，焚城堂主若有疑虑，不妨问问他们，我青羽堂哪有不妥？最后夺樽的还不是我青羽堂。”

赤喙堂主“焚城”闻言，猛地侧头，豹眼如电般扫向云翼堂主“扶摇”的方向，带着明显的催促和施压。

云翼堂主“扶摇”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正用一方雪白的鹿皮，极其专注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寒光流转的短匕匕刃，对赤喙堂主的目光视若无睹。匕刃在幽暗中反射着石桌中央那束惨淡的月光，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，也映出他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。

赤喙堂主见此，鼻翼翕动，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，指节捏得咯咯作响，显然动了真怒。

玄羽堂主“星枢”宽大的星纹袍袖在黑暗中无风自动了一下，如同夜枭展翼。他接口道，声音飘忽不定，带着一丝阴冷的探究：

“青羽堂主好一句‘形势所迫’。只是……据闻归林驿内，连同那批身份不明的囚犯，可是在你的人马抵达后，便如同人间蒸发，消失得无影无踪？如此大费周章，节外生枝，青羽堂主究竟所图为何？”

他刻意顿了顿，星纹袍下的阴影似乎转向墨爪堂主“幽影”的方向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煽动：

“蛮子小皇帝最爱玩弄权术，尤其忌讳底下衙门勾连过甚。此次兵部、刑部联手押解的囚犯，必是非同小可。你不肯交出李道通也就罢了，这批囚犯，按规矩，难道不该移交墨爪堂审讯甄别，厘清根底？‘幽影’堂主，你说呢？”

墨爪堂主“幽影”蜷缩在石椅中的身影微微一动，周身的黑暗如同被惊扰的毒蝎。黑暗中两点幽绿的光芒闪烁不定。他自然知道这批囚犯的价值——能劳动两部联手押送，身上必然藏着大秘密，撬开他们的嘴，就是泼天的功劳和油水。但玄羽堂主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！

墨爪堂与赤喙堂同为执行部门，向来互相倾轧，他若此时出头接下这烫手山芋，不仅得罪了青羽堂，还长了赤喙堂的威风。他想要这块肥肉，却绝不想被赤喙、玄羽二堂当枪使，更不想卷入青羽与赤喙的漩涡中心。

黑暗翻腾，他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只是那两点幽绿的光芒死死锁定了林青的方向，带着贪婪与忌惮的复杂光芒。

林青蜡黄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，她迎着玄羽堂主和墨爪堂主的目光，声音清晰而平稳：

“星枢堂主多虑了。眼下风声鹤唳，各方耳目紧盯，那批囚犯留在原地转移风险太大。不过是些掩人耳目、混淆视听的棋子罢了，暂时安置在稳妥之处，待风头稍缓，自当按规矩，全数移交墨爪堂审讯甄别。”

她微微侧头，目光扫过墨爪堂主的方向，语气带着一丝安抚：“‘幽影’堂主精于刑讯，洞悉人心，这批人交到你手上，才能榨出最有价值的东西。只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，还需堂主稍待几日，待我青羽堂处理完手头棘手的‘家事’，必当亲自将人送到墨爪堂，绝不食言。”

一直玉手摩挲挲着青玉药蝉的杏林堂主“春熙”此时缓缓开口，声音带着一股药香般的平和，却字字敲在关键处：

“青羽堂主所言在理。非常之时，行非常之法。那归林驿已成修罗场，兵部、刑部、六扇门乃至三法司的人、东西厂、甚至绿林的眼睛都盯着，强行转移囚犯，无异于自曝行踪，引火烧身。暂时隐匿，乃是上策。至于移交墨爪堂一事，待风平浪静，按部就班便是。眼下最要紧的，还是合力应对‘天通’之变，莫要因小失大，徒生内耗。”他葱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，“诸位，别忘了我们齐聚于此的真正目的。”

金曜堂堂主“金奕”肥胖的身躯在宽大的石椅里动了动，掌中那对温润的玉胆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，如同算珠落定。他眯缝着的眼睛在阴影里扫过众人，却没有说话，这尊财神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，显然懒得将自己陷入争端之中。

赤喙堂主“焚城”冷哼一声，显然对杏林堂主这和稀泥的态度不满，心中憋着一肚子的火，但也知道在云翼堂这个盟友装傻，金曜堂无利不起早的情况下，此时已经吵不出了所以然来。

焚城一掌拍在石桌上，震得桌上未干的水渍溅开数点寒星。他盯着林青那张蜡黄平静的脸，腮边虬结的肌肉抽动两下，终是没再开口。石厅里静得能听见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回响，像更漏敲在人心上。

“翕呷——”

西北角一张石椅突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石倚又冰又硬，一个穿着靛蓝箭袖袍的中年汉子正悄悄挪动发麻的腿，脚下刮过地面青苔，在死寂中格外刺耳。

焚城猛地转头，眼中戾气如刀：“嫌坐着难受，就再去你的金銮殿里跪着！”